按许多人的习惯思维，随着经济发展、工业化、城市化，用水量必然会不断大量增加。为此，不少地方的水利规划对需水的预测偏高，造成对水资源开发过度，地区水环境退化。全国政协原副主席钱正英，这位曾参与和领导中国治水事业60余年的工程院女院士日前呼吁说，在需水预测中，必须要澄清几个认识上的误区。记者就此专访了她。

　　经济发展，用水量必然不断增加吗?

    问：不少地方在对需水的预测中认为，随着经济发展，用水量必然不断增加。您如何看待这样一种观点？

    钱正英：这其实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。实际上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科技水平的提高，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，经济结构中二、三产业的比重相应提升，农业从粗放型转向现代化，以及相应文明水平的提高，环保意识的增强，循环经济的发展，许多发达国家的用水总量已从快速增长转变为微增长、零增长以至负增长。从中国的实际情况来看，年总用水量在1950年-1980年期间快速增长，以后速度渐渐放缓，大概从1997年以后，就基本上属于微增长，应该向零增长过渡，农业用水量近几年来呈下降趋势，工业用水在增长，但是增长的速度也在降低。

　　工业化城市化，必然大量增加用水吗?

    问：有人认为，发展工业以及城市化，必然会大量增加用水。是这样吗？

    钱正英：实际上，工业用水和农业用水的性质不同，农业用水需要的量大，而且绝大部分耗散于空中，不直接回归到地表或者地下径流。而工业用水，大量的是冷却用水、锅炉用水、输送废渣用水以及少量的化学反应用水，需水量相对来说很小，而且耗水率很低，可以重复利用，关键是要处理污染。在城市化中，城市用水除少量的生活饮用水外，其他的如绿化、美化、环卫等用水都可以通过污水的再生利用来解决，有些工业用水也可以用再生水替代。

    美国在1965年第一次水资源评价时，对制造业的用水量预测为日均13.210亿立方米，第二次评价为日均12亿立方米，相差不算多，但是需水量的预测，第一次是日均3亿多立方米，而第二次只需要日均0.7亿立方米，这是因为水的重复利用。提高水的重复利用率，虽然要付出相当的代价，但是可以减少取水量，而且有利于控制水污染，特别是控制废水中的有毒污染物，因此是经济合理的。

　　节水和防污互不相关吗?

    问：在人们的想象中，节水和防污是两件互不相关的事情。您认为呢？

    钱正英：节水实际上是防污的前提。工业和生活用水70%以上都转为污水排放，用水量增加，防治污染的任务也随之加重。许多地方只筹措了增加供水的资金，却没有同时筹措污水处理的资金，实际上在不少地方，污水处理所需要的资金大大多于增加供水的资金。这是造成污水处理持续落后的重要原因。因此，防治水污染，必须从污染的末端治理转向污染的源头治理，即大力节水并大力提高重复用水率。

    农业节水仅仅是节水灌溉吗?

    问：有人说“农业节水不就是节水灌溉吗”，您认为应该怎样理解农业节水的含义？

    钱正英：节水灌溉只是农业节水中的一个层次。农业节水有三个层次：第一个层次是农业结构的调整，即农、林、牧业结构的配置如何更适合于它的自然环境。比如，牧业需水就大大少于农业，在干旱地区，农牧业结构如何配置，对用水量的影响极大；在半干旱地区，农业的种植结构如何配置，对农业用水量的影响也很关键，例如北京市近年来农业用水大量减少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决定不种水稻。农业节水的第二个层次是农业技术的提高，主要是提高植物本身光合作用的效果。农业节水的第三个层次才是通过节水灌溉，减少灌溉输水中的损失。所以，我们需要研究各个层次的农业节水，而不应仅限于节水灌溉。

　　种树绿化就是保护生态吗?

    问：按许多人的惯常思维，种树绿化就是保护生态。您提出了不同意见。

    钱正英：是的。保护生态是指保护不同自然环境下的天然生态系统。在一些不长树木的荒漠地区，如果引用河水或者抽取地下水种树种草，都属于营造人工的生态系统，并不是保护自然生态，营造人工生态系统所用的水量实际上来自维持天然生态系统的水量，这样就不可避免地会在不同程度上损害天然的生态系统。

    我们在新疆哈密地区看到公路两旁搞林带，当地人认为这是他们的生态建设，我们就跟当地人说，这是人工生态建设。人工生态建设，不可避免地要占用荒漠很宝贵的天然稀有植被的用水。还有，在沙漠的某个地区打井抽水、植树绿化，有人宣称为“人进沙退”，实际上，这样将不可避免地降低周边地下水位，从而影响到周边地区的天然植被，造成那些地区的沙进人退。所以，陕西一些地区的群众总结说“人进沙进，人退沙退”，这是很有道理的。

　　水资源配置就是为了适应经济发展方式吗?

    问：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某些地方的水利规划中指出，当地的水资源分布不适应当地的经济发展。水资源配置就是为了满足当地现有经济发展方式的需要吗？

    钱正英：这也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。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换一个方向来思考问题：当地的经济发展方式是否适应当地的水资源分布呢？记得今年有家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是《拯救民勤需要一场产业革命》，主要内容说的是地处石羊河下游的甘肃省民勤县是一个严重缺水、生态出现严重危机的地方，但长期以来，石羊河流域都被确定为甘肃省的商品粮基地。按照当地实际农业生产水平，一公斤粮食需要2000公斤以上的水，如果提高到一般的标准，一公斤粮食也需要1000公斤的水。因此甘肃的多位专家建议，是否可以在统筹甘肃省商品粮供需平衡的前提下，调整布局，重新考虑石羊河流域商品粮基地的定位，专家们认为，民勤县的生态危机和水资源供需矛盾不应当通过调水工程，而应当通过调整产业布局来解决问题。

    实际上，这就是水资源管理中两种不同的思路。前者被称为“供水管理”，后者被称为“需水管理”。“供水管理”是“以需定供”，将水资源的管理限于如何供水，以为水资源管理的任务就是如何满足当地社会对水的需求。而“需水管理”是将水资源的管理延伸到水的需求，以提高用水的效率和效益作为水资源管理的任务。

    为了做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，中国正在转变发展方式，建设资源节约、环境友好型社会。相应于水利领域，就是建设节水防污型社会。为此，中国的水利工作必须以提高用水效率和效益、保护水环境为目标，从传统的以供水管理为主转向以需水管理为基础，从而将水利工作提升到一个新水平。